當走到最後一刻, 如何讓生命的盡頭是愛,而非悲傷、苦痛與遺憾?
★與死亡再度相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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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九年五月底,香港正在舉行安寧緩和醫療亞太會議,台灣各醫院的安寧療護團隊也前往那兒共襄盛舉。團隊中的個個專業成員:醫師、護理師、社工師、牧靈人員都投入當中,一起為著台灣安寧療護的品質與專業努力。在這樣的日子裡,我正式從原本的社會服務室工作了兩年的崗位轉調至安寧療護中心,成為一名專任的安寧療護社工師。
轉調到安寧療護領域,是一個意外的機會與決定。第一次聽到安寧照顧,是在社工系大三暑假實習時,聽到安寧照顧基金會執行長的專講,知道安寧療護是講求人性照顧、四全照顧的醫療照護。當時雖然覺得敬佩這樣的工作,卻沒有任何與自己未來職涯有關的念頭。
畢業之後進入醫療機構工作,負責全醫院義工的招募訓練及管理,安寧服務組是我所負責的其中一組。因為工作關係,我參加了一些安寧療護的講座,開始深入的了解它的精神與照護理念。雖然未直接與病人及家屬接觸,卻已讓生命有了許多不同的思考、對善終有了新的認識。恰巧在同時期,位於安寧病房的社工師一職人事不穩定,總是空缺或短期內便離職,間接影響了義工的服務穩定性,義工紛紛向我反映臨床上無人關心他們、協助他們,這引發我一個思考,怎樣的準備才足以成為一位安寧療護的社會工作師呢?
英國安寧療護的推倡者桑德斯醫師,本身聚集多種專業能力於一身;曾為護理、社工,為了幫助更多癌症患者繼而讀醫學成為醫師,這也使得社工專業在安寧療護領域占有一席位置,是團隊不可或缺的夥伴。
社工受到高度重視與期待,使得許多社工人只敢觀望不敢靠近,我也如此。即使自己蠢蠢欲動,卻一次次的克制自己,告誡自己並未準備好去做這一份工作,我其實需要更多的預備與充實。就這樣,我讓這份可能性從我身旁溜過。得知新的社工已招考到,我想調動的心終於安靜下來,繼續每天的工作,不再去想。
怎麼也沒想到,一年之後機會再次來碰撞我,這次來得很明確,沒有猶豫,沒有卻步,我義無反顧的決定將自己的生命移動,走到走在人生最後一程的病人身邊。我相信它會是很大的挑戰,但同時我也相信上帝如此帶領,必讓我領受到生命的豐盛與奧妙。
離開了充滿歡樂、繁忙、樂趣的義工組織管理,我走進屬於我的辦公室。團隊們大部分的人都前去香港參加亞太會議。雖然我是個新手,但病房裡受苦的病人與家屬們的照顧是不等人的。在前輩及督導未在的情況下,我被護理站呼叫,需迅速至病房,原因是有兩名病人生命跡象相當微弱,隨時會終止。儘管已向家屬們告知並請他們做心理準備,護理人員仍擔心家屬會無法承受。
我用最快的速度來到病房,尚不熟識的護理人員馬上指引我是哪兩床,兩間病房恰巧是正對面,護理師告訴我左邊房間這位病人是男性,右邊病房病人則是女性,男性病人已離世,正在進行遺體護理。我立即決定先進入左邊這間,我猜測家屬是太太,應盡快給予情緒支持與陪伴。
一進入,映入眼簾的是護理師正為病人更衣,病人安詳的面容,猶如熟睡般。病房只有太太一邊流淚一邊收拾物品。我走到她身旁,握著她的手,表示我的哀悼,太太似乎感受到我的關心,對我說:「他辛苦很久了,這樣對他比較好,他不會再痛,可以真正安息了。」
「要捨得真的很難,但你知道什麼對他是好的,你願意為他去忍受失去他的痛苦。」
她點頭,擦拭著淚水。我輕輕拍著她的背,想陪她一會,她開始拿著電話聯絡其他親人。此時,對面的病房傳來一陣哭聲,我知道那位女病人的靈魂也被接走了。
我告別了那位太太,馬上走入那間病房。病人的先生和大約高中生的兒子在床邊;先生默默的流淚,兒子趴在病人身上哭著。我走過去扶那位兒子到旁邊的椅子坐下,等待著他對我說些什麼。
過一會兒,病人的先生隨護理人員去辦手續,病房只剩下我和那兒子,他不再哭,抬起頭來望著母親,我陪著他一同注視,突然他開口:「她會不會醒過來說她是跟我們開玩笑的,是假的。」
「不會,她真的離開人間,離開你了。」我十分心酸與心疼的說著。
「她看起來像是睡覺一樣……」他流著眼淚說。
「是的,她在這裡沉睡,要在另一個世界清醒,去跟她告別吧!醫學已經證實,耳力是最後消失的,把你心裡的話告訴她,媽媽聽得到,讓她好好的安心啟程吧!好不好?」
他同意並起身至媽媽耳旁輕輕的說了些話,我聽不清楚,我想就留在他們兩個之間吧!對兒子來說,他正在對母親做一種宣告;他會繼續勇敢的活在人世間,繼續他未完的人生旅程,學習著獨立與成長。
他最後向母親說了一聲:「媽媽,你安心的走吧!」並轉身滿意的對我說:「我已把我要說的話說完。」
「不會有遺憾?」我問。
「不會有遺憾。」他回答。
「真好。你真勇敢,我知道這很不容易。」我回應。
我與這少年才剛見面,卻在心靈上有真誠的相遇,我的感動久久無法平息。走出病房後,我的心情因著兩位病人的離世沉重許多,也因著家屬的悲傷牽動在內心塵封已久的記憶;曾經我也是那位喪親者,然而我卻沒有機會道別。
祖母的死來得突然、意外,一向堅毅剛強的她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倒下,或許是幼小的我不懂得看出她其實不對勁了,仍然照常上學去了才接到鄰居的電話趕回家。鄰居一直問我是否知道任何大人的電話,我和祖母共住許多年,從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需要聯絡住在外縣市的姑媽、伯父、叔叔,這一次卻發生如此重大的事。祖母只好先靠鄰居幫助送到醫院,再尋找任何可以連絡到親戚的電話。當天晚上大家陸續趕來醫院,我則被送回家。我知道我的恐懼。對於十一歲的小孩來說,我猜得到祖母的命危在旦夕,我相當擔心卻無能為力,第二天的清晨我真的收到祖母已過世的消息。我嚎啕大哭的同時,我疑惑著死亡究竟將祖母帶往何方?我對死亡完全一無所知。
葬禮當天,祖母的所有兒女必須上靈車陪她至安葬地,我是唯一必須跟上車的小孩,因為我與祖母共住許久。當我看到伯母為了保護堂姊、堂妹拒絕讓她們上靈車時,我驚訝原來死者是會令人迴避的,內心不由得泛起哀傷與生氣。
繁瑣的葬禮過後,我隻身北上讀書,離開父親與家鄉,投靠姑媽一家。兩年之後,死亡再度意外突然的帶走父親的生命,沒有見面,沒有道別,如此這般的消逝,化作痛苦與巨大的悲傷,我甚至沒有勇氣去面對這個事實,極力想遺忘父親已不在人間。
這一幕幕的記憶都因著我再度與死亡相遇而湧現出來,心裡的疼痛如巨塔般壓著我,我分辨不出什麼是家屬的、什麼是我自己的,但使我開始清楚自己為何選擇安寧療護!是那些過去無法告別的遺憾與痛苦、對死亡的疑惑與尋找將我推向安寧療護的路上吧!那一刻,我決定向我的神立志,我將用心盡力陪伴臨終者、照顧喪親者及學會照顧好我自己心靈曾經的傷痛。
★生命再回首
生命總是充滿未知的安排,看似巧合或偶然,再回首看,卻又覺得是一個重要的關鍵,或是一切的安排,都環環相扣。
我的生命從踏進安寧病房的那一日開始,走向了死亡與悲傷的療癒世界。生命大量的死亡與悲傷的存在,使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再否認死亡,也否認悲傷。或許對於這個世界以外的充滿競爭、喧譁、快速、效率的物質世界,死亡與悲傷是可以輕易的被抹滅或忽視,但對於真實走在生與死關頭之間的人,悲傷、痛苦、恐懼、憂慮及無助,甚至對生命再也不可挽回的罪咎感,是無法再輕易壓抑,或是忽視漠然。 死亡時刻,或許是人生命最後一個療癒的機會。生命與生命的告別,關於那些長久說不出的謝謝、對不起、原諒我,還有我愛你,能不能好好的敘說?好好的坦白?好好的回看生命的情分,那些聚散,那些分分合合,有著許多曾經投入及付出的情感,是真實的生命滋味,生命體驗。因為那些走過的生離及死別,於是愛,如此深刻。
這是我走過臨終場境,深深領會到,也終於明白的事。當我再回看時,我感謝這一切屬天的安排,也感謝我的生命真實的走過這些經歷。
via UDN健康醫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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